【青鳥書店】因為未知,所以勇敢:《轉山》經典版新書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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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2021/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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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轉山》 作者: 謝旺霖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年01月26日
書名:《轉山》 作者: 謝旺霖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年01月26日


文/謝旺霖

黑夜裡,一聲巨響隆隆在耳邊擂起,睜開眼時,客車依舊無恙地行進著,所有乘客也還安穩沉沉睡著。車窗上有些細細斜斜奔竄的水珠,突然,幾道青白鋸齒狀的電光劃破了夜的帷幕,旋即數聲天際悶在胸口的雷響,我的心頭接著一揪,嘩喇嘩喇,開始下起磅礡擊地的大雨了。不穩定的天氣,不確定的路途,我躺在顛簸晃搖的車鋪位上,彷彿作夢一樣,對窗,默默對著那鏡面反射半張輪廓的自己說,該是你的就是你的。

「當我出發時,我才會知道我已經準備好了。」這是我回答林懷民,蔣勳和張照堂老師所提問的一段對話。面試完的兩個禮拜後,我意外被告知成為了首屆「流浪者計畫」徵選的得主之一。

然而,這卻是我焦慮的開始。我該怎麼準備這趟旅途? 它絕不像以往我可以隨興拎著登山包的旅行,走到哪裡算到哪裡,或在路邊等看哪輛車先來便由它順道把我接走,如此簡單。

因為兵役問題,迫使我必須在未收到兵單前啟程出境,行前準備的時間,便僅剩一個多月。九月的台灣暑氣逼人,那九月的西藏呢? 我預計在西藏度過十月,十一月甚至到十二月,翻開海拔三千六百五十八公尺的高原拉薩十一、 二月的均溫表,皆在零度左右。未來,我將有大半的時間勢必都得待在比拉薩更高的地域,照一千公尺下降六度C的法則,想來不免就令人覺得「心寒」。想像可以滲入頭腦,卻無從透進皮膚。

我試圖遍尋各種管道,向各方的專家請益,重新再學習單車的組裝,拆解,補胎,換剎車,打車鏈條等等。

一日,學長打電話告訴我,他有一位友人的父親在經營專業品牌的登山用品店,要我去那走訪看看是否能獲得一些充足的建議或補助。我滿懷期待地照著指示去了,登山店老闆一劈頭就拿他三十多年的專業經驗訓誡我:「你此行像去送死。」

他又說:「你父母知道嗎? 支持嗎? 十萬元,根本不值得你走上這條路。…… 起碼要二十萬,…… 沒錢就向父母先借。早幾年我生意好,還可贊助你一些產品,不過……,現在我祇能把店內你需要的配備,以成本價賣你。」

我完全沒想要佔他這樣的便宜,而是希冀從那獲得一點心理建設和肯定。一件動輒一兩萬元的衣服,五六千元的汽化爐具,即使我勉強有這筆資金,卻根本買不下手。學長的友人在一旁勸我:「我爸其實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沒有惡意。他說話很實在的,你要好好考慮。」

我謝謝他們,碰了一鼻子的灰,沮喪地步出門外。我想我能夠理解他們所謂「舒適」「保命」的配備是怎麼一回事,但真要執行那種觀念,祇會令我更覺得落寞和不安。我亟欲拒抗這種「有錢」買來「專業」「安全」的想法,另一方面,我也懷疑這是否祇是自己無知的偏見使然。

兩天後登山店老闆主動聯繫我,說他透過登山協會理事長那裡介紹了一位環遊世界的專業騎行者供我諮詢。老闆便載著我和其他三位湊熱鬧的山友一同到了龍潭。C先生拿出一本他寫的西藏旅遊專書讓我們先傳閱,似乎有點推銷的意味。他說:「我剛從雲南回來,本想包車進西藏的,但這次車在白馬雪山前遇上大雪,等了幾天大雪沒停,祇好放棄行程返回台灣。如果你這次準備騎單車,白馬雪山將是你入藏前遇到的第一座大山。」我點點頭,不知如何啟齒。整個會談上幾乎是登山店老闆代我問話,彷彿他比我更加關切此事。我祇像個稚嫩與無知的孩子。

C先生建議我此時最好不要貿然入藏,他說:「汽油四輪都不敢成行了,你還想騎著單車的兩輪去?」我聳聳肩,試圖轉開話題,提起一位剛騎過滇藏、中尼(西藏到尼泊爾)路線的騎行者的名字。他說他也認識,而且略帶嘲諷的語氣:「那個瘋子,也騎過不少個國家。前些日子,我與他喝酒,問他這次感想如何。他就坦承說:『滇藏的路夠嚇人的,能全身而退可真算走運。』你選擇了一條專業騎行者都覺得非常艱困的路。何況『你』──。據我所知,台灣騎過那條路線的人,應該不超出五個。」我臉上呈現僵硬且呆滯的模樣。

我的確無從與他們相比,更無從傻氣地向他們說出:「你們騎一天,我笨,我騎兩天三天總可以了吧!」我想儘快逃離這樣的現場。我開始感到自己的決心已在他們一點一滴的勸誡和警告中,逐步地潰散流失。「對啊! 對啊!」反對的聲浪一面倒,我像個笑話。我啃著小指頭默默不語。他問:「你到過西藏最高的地方是哪裡?」新藏公路上六千七百公尺的界山大阪(我說)。

他笑稱那是旅遊書上吹捧出的高度,不過,也算一種難得的高原經驗,對這次旅途應該有所助益吧。熬到最後,他建議我如果執意要去,不妨換個想法改騎青藏公路(青海到西藏),因為那裡祇有一座難度較高的唐古拉山口,地勢且相對平緩簡單,「不然,你真的要拿命去賭了。」

接著幾天,我祇要一望見牆上的西藏地圖,便出神地想著改換路線的事。為甚麼? 為甚麼我要因為他們的話而改變呢? 為甚麼? 為甚麼他們能,而我卻不能呢?我至少應該親身經驗那究竟是一場多艱難的路途後,才有資格談放棄吧! 否則我不甘心。不甘心。但同時我也開始萌生了退意和各種可能推遲旅程的想法,祇是不敢對人言說,我怕此話一脫口,我將被自己徹底擊敗。

每天我仍持續加重單車的負重載量,從中壢出發騎往龍潭山區,再轉楊梅,沿省道回家。我時常懷疑自己究竟為何被選上? 既無才華又無壯志,祇憑藉著一點點膽敢的故作堅強。面對那些一直向我來電「道賀」的友人,我總是真心且坦承地回說,或許我被看中,不是因為我有甚麼才華,而是緣於我敢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這樣的旅程吧!


一日午後,太陽狠狠地照在頭頂,我喘氣默數著踏行的轉圈,穿梭在馬路的車陣中,突然發覺身側後有一輛摩托車似乎在跟著我。正當我立身想加快腳步,摩托車跟了上來,一位男子微笑地伸手遞出一瓶舒跑。「給你,」他說。他的眼神再次明確示意,我遲疑地接過那懸在半空中的保特瓶,一股透徹的冰涼像把手掌窩入冷霜裡。

我們於是放慢速度,並肩同行,他說他已尾隨我許久了,看著我車上的行裝和汗流浹背的樣子,便忍不住去便利商店買運動飲料想請我喝。我一邊踏,一邊仰臉大口灌下這突如其來的冰泉,才恍然知覺自己真的渴了。

「很羨慕你這種刻苦的騎士,我年輕時也幹過這種事情喔!」他逆著陽光說。聽了他的話,我心裡剎時有陣衝動希望與他再多談些甚麼。然而,我們的車都祇是慢慢地往前滑行,沒有停留。在第三道路口前,他驀地舉起了右手的拳頭,像軍人打殺的氣魄般對我高喊著「加──油、加油」,便揚長而去。沿路過往的人車都不禁好奇回頭注視著我。

頃刻間,我不自覺笑開了,忘記那過去與即將未來的,心底卻漲滿一陣酸楚。

我訂了機票,讓這一切更無轉圜的餘地。我不再去想自己是基於甚麼理由而被選中,我祇需要相信這其中勢必隱含著層層未能覺察出的寓意就好。一想到準備踏入西藏的旅程,我整個人就控制不住感覺輕飄飄地飛起來了。我可能踩在天際上,也可能埋沒在大雪中。

妹妹在午夜撥了電話給我,說她幫我在自行車店拿資料時,聽聞大夥正在討論剛騎過滇藏線的那個阿光的感想經驗……,所有人都擔心我能應變的狀況,「你不要去,不行嗎?」「為甚麼你要那麼固執呢?」她第一次帶著斥責的語氣對我說話。我頓時惱火了一連回說:「妳『懂』甚麼『屁』啊? 妳不要管我! 我知道我自己在幹嘛! 不用妳來管。」

不由她再答話,我把電話掛掉。我了解自己是個很容易被各種人世情感牽扯的人,所以我時常在他人面前裝出冷漠和高傲的態度。但,每每獨自回過頭來反省,我又會深疚不已。我害怕別人對我的關心(儘管我是那麼需要它),就連親人也是一樣的。

隔早,自行車的店老闆撥手機告訴我,說他自從為我組裝單車後就感到不安,再聽我妹妹一講,他實在放不下心了,「可不可以不要去呢? 或至少避過冬季,延到明年春季,給自己多一點時間訓練吧!」這次我似乎想通甚麼,婉轉且平靜地回答:「不用擔心。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勉強冒險,做出超過我能力範圍的事情。我一定會安全地回來。」我知道自己再無可退了。

唯一還不知道單車旅途一事的是我母親。她一直是我生命中最難以割捨的人,也許這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在於──她也是一個人。記憶裡有段成長期間,與她斷了音訊,國中畢業後我也離開了那個「家」,開始自己的外地求學生涯。後來,不知是她找到我,還是我找到她,亦或是親人彼此間相約的宿命,總之,我們回復了緊密的聯繫,但始終還保持著相隔兩地。

每當我步上長途旅行時,母親總會說:「不要去太久」,「不要怕花錢」,「不要揹太重,把背給揹壞了」,「要找朋友同行」,「要吃營養一點」,「要輕鬆些,要睡飽一點」…… 關於這些種種,我都瞞著她口頭上「做」到了。但她彷彿知道我根本沒有做到,才時時對我耳提面命;又或者,這根本是一位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永遠都要說的話呢?

我拿了一萬元塞在母親掌中,對她說:「這是我長那麼大以來,第一筆孝順妳的薪水。」我笑稱真好,天底下真有那麼便宜的事,一畢業人家就肯給我十萬元,去遊山玩水做一些很輕鬆的記者採訪工作,「有吃搆有賺喔!」

我母親則鬱鬱地回答:「這次又是去那麼久,早知道就不要叫你趕回來了。啊!我怎麼收得下你賺的錢。你有心拿給我,我就開心得要死了。」她撫撫手中的錢,要我先把它收著,便急忙轉過身說,去一下廁所。

離開時,母親問我到時要送我去機場嗎? 我怎麼敢讓她看著我拖了一輛單車出國,祇好回說爸已經答應載我。她輕嘆了一聲,沒有再多爭些甚麼,祇又說:「記得常打電話回來。」不知為何,我第一次感覺自己竟對她充滿著不捨與歉疚,也許是出於一份對她的擔憂吧! 關起車門,突然,我似乎有點理解了,長期以來,她也是這樣擔憂著我,懸宕,寂寞,焦慮,等待。我的心再一次收緊。

最後一次騎行練習是在我步上飛機的前兩天。我從中壢騎至新竹拐向濱海公路到台中,騎了近九個小時,灰頭土臉的,胸口前的衣服堆滿了白色的結晶,兩臂與頸後曬傷紅腫,胯下已磨得破皮了。我在眾人面前絲毫不敢叫苦,不敢露出疲態,因為那即將到來的勢必遠遠比現下所受的一切,超過幾十甚至幾百倍。即使如此,我知道,這條路終歸是去定了,不管我準備的如何七零八落,「出發了,就是準備好了」,所有來得及與來不及的,都將在出發時一切就位。

你說:「翻過這一頁,英雄即將起身。」但我的這趟旅途,絕不是以雄心壯志為──起點。

●本文摘選自時報出版之新書《轉山》。


17年前,2004年,謝旺霖獲得「雲門流浪者計畫」的贊助,開啟了一趟以單車為主的西藏之旅,2008年,他將這段旅程寫成《轉山》,出版後在華語世界得到極大的迴響,除了受到文壇獎項的肯定,也成為文學暢銷書。2008年1月出版,當年度即銷售突破80,000冊,至今已達120,000萬冊……,被媒體喻為:「台灣文學的奇蹟。」

17年後,流浪不曾稍停,從轉山到走河,西藏到印度,流浪者的轉山之路,一路追尋的彷彿就是《轉山》書中、作者筆下那個心裡的「你」。時間追趕時間,自我超越自我,這本書的重新出版,像是一種關於時間與自我的提醒,提醒我們仍在轉山路上。即便龐大的山與孤獨,如同恆常佇立無可迴避的日常,但唯有踏實地讀過、寫過、走過、生活過、感受過,時間會帶你創造不同的感動與全新的自己。

吳曉樂2014年出版《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則是藉由述說一段段故事,帶領讀者思考教育的本質,同樣引起台灣社會很多的討論,並改編成膾炙人口的劇集。吳曉樂大學時期曾閱讀過謝旺霖的《轉山》,那時尚未清楚認知道自己從這本書中獲得了些什麼,但隱隱約約感受到有一些類似勇氣的情感,充填了當時對於未來感到有些茫然的她。

如今《轉山》經典版出版,當年書中那份「勇敢」,對於兩人來說,是否已經轉化成了更實際的行動呢?面對現實中從未曾消失的「未知」,他們又會有什麼樣新的應對方式呢?

本場活動,兩人以《轉山》一書為起點,開啟對於生命的討論與對話。


因為未知,所以勇敢:《轉山》經典版新書對談

◆活動時間|2021/2/6(六)19:00~21:00

◆活動地點|華山青鳥(台北市八德路一段1號華山文創園區玻璃屋2樓)

◆主談人|謝旺霖 作家

◆與談人|吳曉樂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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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資料來源:udn聯合新聞網